如果不是因为事关重大,我宁愿永远阖上向外窥视的双眼。
那是1919年的一个充斥着暴力、煽动性演讲和失业的夏天,我的老利物浦朋友奥斯本就一件从非洲带来的古老金属盒子来寻求我的帮助。那是一次偶然的发现,他搭上了一艘开往非洲的海船,“试图在新大陆开疆扩土。”他这样告诉我,但我知道他像所有家财万贯又富于冒险精神的英国人一样,只是想四处炫耀他那无处安放的骑士精神。我在利物浦的一条小巷里经营钟表维修,从大罢工开始,失业的工人与激进的共产党像鼠疫时的老鼠一样从家、工厂、酒馆、阴蔽的小巷涌上大街,空气中回荡着巨大平板玻璃窗的破碎声,为了工作室里的仪器与个人安全,我决定减少出门,好在我在家里存放了足够多的罐头,足以支撑我此后漫长、痴迷的解谜工作。
这位冒险归来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在非洲大地上遭遇了土著。那是一个由火枪书写的胜利故事,我想那并不荣耀。这群趾高气昂、有些还佩戴着1914-15之星勋章的前英国士兵冲进丛林,像驱赶猿猴一样驱赶原住民。上帝啊,如果他们那时见过我所见过的,恐怕就再也没有胆量握紧他们可笑的武器玩具了。那群土著生活在一座形状古怪的小金字塔周围,据奥斯本的描述:
“那不同于我在埃及或是美洲所见过的那种庞然建筑,那座小金字塔大约三人高,材质类似于火山灰质水泥,我实在无法相信这群衣不蔽体的土著能够使用这种材料,如果能够证实真的是这种材质,或许我们对非洲文明将会有全新的理解。我想要近距离拍摄一些细节,然后这群土著就向我们发起了进攻。”
说到这里时,奥斯本解开袖扣,给我展示他被土著攻击所留下的蜿蜒伤痕。
“这群该死的猴子完全不理解他们每天生活在什么样的文明与可能性周围。”
他这样说“这群被上帝抛弃的杂种砸碎了我们的照相机。还打昏了我的几个同伴。为了证明与研究这些建筑与有可能被我们忽视的可殖民地区,我们在那里收集了很多壁画残片与砖瓦。大多数物品我们都送去了冈维尔与凯斯学院。但这个,我不想让学院经手。”
他拿出那个将要打开遥远星河一切奥秘的钥匙,但在那时,它看起来只是一个灰尘遍布、表面锈蚀的金属盒子而已。
“我想这也许会有更大的发现。如果我们能够打开它的话。”奥斯本总是在能够做些不法勾当的时候转动戒指,像早些时候的烟草贸易或是走私枪支,奥斯本同时还是利物浦一个黑帮的小头目,如果这里面有价值连城的古物,他不介意把它在黑市倒手或是转卖给其他任何付得起钱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盒子时,并没有感到震撼,只是想到这也许代表着古早前的非洲有一个进化到铁器时代的文明。这个盒子的形状大致是长方体,长度与宽度是七英寸乘六英寸,厚度大约五英寸,在我刮去表面风化锈蚀的层次后,我完全被这种金属高超的冶炼技术所震撼,那时我突然涌起一种被戏耍的羞耻感,我确信奥斯本耍了我,任何一个古老文明,哪怕是古东方的秦文明,也绝无可能掌握如此精妙的、几乎超过炼钢工厂的冶炼技术。我认为他是在报复我之前的行为。
那是在两年前,奥斯本所在的帮派在港口进行交易时,偶然发现河水中漂流着一面腐蚀严重的盾牌,根据所用的工艺与腐蚀程度,被断定为是一面维京时代的盾牌。紧接着,它们又打捞上一艘被作为墓船的维京船只,奥斯本是在一次酒醉后,告诉我船的存在,但我发誓,在给皇家博物馆通电话时,我并不知道它们将一箱火枪子弹藏进了船身。
一个品行良好的英国人不应当用这种手段报复朋友的无心之失。我气冲冲地把盒子丢在了储存仪器的储物间里。并想着下次奥斯本来时让他另请高明。
当天夜里,我倚在乌木床头翻看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街上仍然能听到酒醉的工人晃动着脑袋发出的嘶吼声,我不知道罢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但我受够了那些煽动者的空头支票与大街上的玻璃碎片,大战刚刚过去,人们还是在为五便士的账目争斗不休,为什么不呢?这群该死的动物,蔑视基督者,鸡奸犯,酗酒者,殴打妻儿的男人,如果他们不去算那五便士的帐,又怎样打发时间呢?我不由得怜悯这些昏昧之人,他们拒绝了上帝仁慈的光芒,被蒸汽与电流刺激的惶惶不可终日。
我读到威廉死去的章节时熄了灯,人眼是这样精妙的设计:当猝然失去光明时,周遭迅速进入黑暗,尔后在黑暗中收集黯淡的月光,重又点亮失去的视野。
“痛苦对他已成过去,灾难已永远结束。黄土掩埋了他弱小的身躯,他已经不知道痛苦了。我们应该把同情留给那些可怜的、活着的人。”
我回想着玛丽·雪莱对死亡的描述,最后一队醉汉旋转着离开大街,寂静从地板的缝隙中弥漫上来。革命似乎总是带着一股干燥的季风,令人几乎忘记了这是个潮湿的城市。湿气攀附着黑夜涌进房间。
就在我将要入睡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一种柔和的、像是血液流经鼓膜时产生的嗡嗡声,“也许又是那个电流不稳的电气灯。”我这样想,陷入了沉沉梦境。
大约午夜,我被一阵电流的噼啪声吵醒,透过榉木门的缝隙,我看到储物间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如同闪烁着的酒精灯内焰。我在匆忙中甚至忘记穿上拖鞋,储物间所发生的一切彻底撕裂了我对电气的认知,拥有魔鬼般冷酷与傲慢力量的电流此刻散发出如此圣洁的光芒,从那时起,每当我闻到烧焦橡胶的气味,就会令我回想起那个亮如白昼的储物间。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逐渐流淌出的、散发着逼人热气的铁水流过桌子,又洞穿我的地板,直到明黄色的火焰开始噼啪作响,我才大梦初醒似的跑去灭火。在水流接触融化的铁汁时,大量蒸汽充斥着我的屋子。
我是在那时第一次接触世界如此庞然的存在。
像是被卷入宇宙浩渺宏大的存在漩涡之中,裹挟着流光溢彩的景象、声音和难以言喻的感官印象。突如其来的幻象与眩晕感充斥着我的精神,让我惊愕地僵在原地,在幻象里不断变动的天空中布满了熠熠生辉的闪亮球体,就在这个景象将要消散的时候,我看到耀眼的恒星构成一片有着确定形状的穹顶,有影影幢幢的事物走过或穿出我的身体,又不断消散在我眼前不可测的虚空的当中。
我被幻象征服,忘记了躲避蒸汽的灼热,有尚未凝固的铁水喷溅到我的手臂,产生焚烧动物皮毛的气息。
几秒钟后,幻象散去,屋子里黑暗的可怕,连窗户外面也低沉而黢暗。
全城的电气灯都熄了,远处的利物浦港摇晃着火光低抑的油灯,黑暗蹲伏在街头巷尾,庇护着夜行人图谋不轨。那个盒子褪去了金属外壳,借着月色,我看不清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