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名字

陈今年二十二岁,在复旦大学核物理系,花了两年时间搞出了可控核聚变。

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他和别人打听东方超环的环流器在哪,别人嗯嗯啊啊说不知道,他才想起问导师,导师抿了口水,说,问这干什么,你一论文还没写的本科生去那给人看笑话?陈嘿嘿笑,会交的会交的,我是有个模型想跑。

跑个头啊,学校不能跑吗,你模型也没给我看过,真去给人国家工程添麻烦?导师一通骂,学校确实没法跑,非托卡马克结构,不只是调参,陈一本正经的解释。

非托卡马克……《三体》看多了你!导师不满地掏出手机捅了几下屏幕,报出一个地名。陈给导师鞠了个躬,转身一溜烟就跑。

环流站的人不给陈进去,那里是国家重点实验区,没有直管院士的允许,连一般研究员都不能进。陈闹,硬要进,防卫科只好打电话叫主任。主任有些诧异,第一次有没头脑的本科生闯这里,本来想让防卫科转警局,又想着反正也没重大实验,干脆放进来玩玩。

主任好,我这有个非托模型,想让你们跑一跑。陈被保安一把放开,自来熟地和主任搭讪。你好,小陈是吧,年轻啊,刚毕业?主任挺关切,陈比他想象中的更年轻。二十一,没毕业呢还,陈打了个哈哈。主任笑笑,是这样的,模型要跑一般是项目理论组的同志先提出,然后再进行可行性讨论,报备国家后才能跑模拟机,耗电太大了,不可能让你直接用的,你,说着强调了“你”。主任看向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的目光意味深长。

没想上超模,非托也没超级模型吧,陈反问。主任说不上话,非托卡马克模型是一年前才有人提出的,在国内还是零模型的空白,能演算非托结构的程序前几天才修完bug,还没有正式输入过初始量。但即使这样也没办法给这个年轻人用,不合章程;也没办法打电话给院士,级别太低。

啊,环流器中控室有简化模型,那个可以给你用,主任突然想起来,那是给过几天要参观的中学生们准备的。太谢谢您了,主任,带个路吧,陈喜出望外,想跑,发现自己不认路。

看在你是老张的学生上,这次就让你跑吧,真是,进来也不说导师是谁,主任收到几条微信,看完,责难地说。陈又嘿嘿笑,忘了。

先提醒你啊,这玩意儿虽然简化了也没接超算,但结果还是有参考意义的,主任顿了一顿,所以,别想你那模型能通,不可能。环流中心现在也就两个模型通了,都是托卡马克结构,你就当是写论文要用,啊。

好好好主任,知道了,陈已经知道了哪台机子是走模拟的,扑过去,心不在焉地敷衍主任。主任本来想教教他输模型,却看见陈已经开始从U盘扒拉东西开工了,这个过程一般要半个小时,主任默默退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陈走出中控室,拍拍主任。

好了,主任,走通了。

整整半分钟,主任看着那张笑嘻嘻的脸,然后冲进中控室,模拟机上有几个字,“初始收敛条件满足,T/>19972005:02:(跳动的秒数)”。

T是能够稳定运行的预计时长,陈的模型走通了,T只要大于1800秒就算通,如果和过去通的那两个模型对比,1300秒就算通了。

导师让陈先别急论文,今天的事太重要了。

陈的模型通过了所有的演算,另一个环流中心在上海动土,两个月就建好了,非托结构。西方国家也听说了这个模型,工程连预算都没考虑,全是资助,还有各国的专家组。

二月四日,立春,上海下了雪。陈站在中控室里,放电点火安排提前了。作为模型的提出者和论证人,非托的临时总设计者和首席科学家,他将为人类历史上可能出现的第一座聚变堆点火。陈总觉得有些不真实,没有人和他争夺名誉,他不过是个大学生,连学位证都没有,他本来还不能叫科学家来着。他是去年从环流中心回来两天后接到的电话,那时候他还在打深渊呢。仿佛人心被洗涤过一般,他理所应当地接过了属于他的一切名号。

沉甸甸的,但他挺高兴。

“陈总,都准备好了。”陈不知道这个工程师叫什么,后者熟练地调出两个屏幕,陈看到其中一块上是聚变舱,另一块上是中国实时卫星地图,中国地图被他拉大,只剩下上海。

“这是现在的上海,全市停电;这是聚变舱,会调滤光。”他指指陈面前,“这也是聚变舱,和聚变中心隔了两千五百米,有五十米的滤光隔热层。您,还有全世界,都能直接看到聚变火球。您可以开始了。”

陈转头看,倒吸一口凉气,他身后的摄像头大概有八百多架,全部指向他。陈抓住要走的工程师:“上海停电了?给这里供电?”

“不是,”工程师一顿,“是等着您来点亮。”他匆匆地解释,“这座聚变堆已经能够发电了,装机总功率超过了上海市的用电功率,虽然说是模拟,但氚和氘会一直通到理论发电流量。”他甩开陈,“我们已经在天上测试过了,让您直接点火,是因为在地上点火也没有问题。时间不多,我真的要走了。”

中控室里,只剩下陈。他明白了工程师的话。

“没想让我当罪人吗,这样。”

他面向暗淡的上海和聚变舱。如果可能他更想点亮北京,但那是首都,没法停电。

上海的雪在纷纷扬扬地下,市民们大都抱着手机,看着陈并不宽阔的背影。

陈知道,今天是立春,二月四号,天气要转暖了。

他知道,几十亿人的目光正汇集在他的指尖,点火按钮安静的躺在屏幕上。

嗒。

低沉的呼啸声响起,氚与氘在空间中媾和。

下一秒,太阳升起了。

他看见明亮的火球。回头,是八百多个微小的火球。全世界人都在看着那个火球。

漆黑的上海,路灯开始闪烁;然后,千家万户灯火通明,人们正在重新亮起的上海欢呼。卫星图上,上海是全球最亮的星。

他感到热浪。
雪变成了雨。
今天是立春。

好亮,是聚变。我看不见,不是明天才点火吗?

没有时间了。

复旦大学,一万二千人,陈在讲话。

“我是罪人,我杀死了肖镜,让她在六千万度的等离子体中丧生。”陈的声音有些颤抖,台下一片寂静。“我此生再也不能赎回我的罪过。”

这不是陈的错,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怪过陈。他今年二十二岁,历史上最年轻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全世界人都认可他的成就。那个叫肖镜的工程师纯粹是不听安排,竟然忘记点火日期,还走进聚变堆维护零件,这是很危险的。管理层可能也被点火忙晕了头,出了审核纰漏。好在工程没事。

但陈愧疚,他杀死了人。在听说了死者的名字后,他久久地低着头。

“那个零件是真的坏了,没有修好,就要漏磁,我们就完了。”陈是这么说的,从瑞典回来后,陈每天都要对不同的人说他的罪过,包括这句话。今天是复旦的场,陈已经说了半个小时。

人们岑寂地听,没有人不相信他,却没有人怪罪他。

风声呼啸而过,陈的声音一猝。人们看向台上,陈依旧站着,心脏的部位绽放血花。

人们这才意识到,这是谋杀。惊慌渐渐出现,有人上去扶住陈,但陈没有倒下,他看向子弹的来处,麦克风传递出他已经变了的声音。

“谢谢。”

那是一颗穿甲弹。在陈的胸腔前后,它留下的孔径分别是五厘米和十五厘米,陈被马上送到医院,全世界的人都在为这位二十二岁的科学家祈祷。

“像太阳升起那般,让奇迹再一次出现吧。”

镜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有些愕然,她从不记得他认识一堆黑压压的,西装革履的官员。门外的人群里也响起了私语声,镜听到一句:“他真的很像罗辑。”

“让一让!我和她说。”一个尖锐的声音劈开官员,镜认出那是街道委员会的委员长大妈,个子很矮,比一米七的她低了一个头,委员长喘了口气,像是挤人挤得很累,她抬头看向镜,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小镜啊,”大妈说这话的时候搓着手,有点避着镜的目光,“今天唐突地来找你,是通知你一些事情。”

镜忽然感到有些恶心,她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但场合不对,她收起情绪,尽可能礼貌地说:“……什么事儿啊?这么大阵仗。”

像是得到赦免般,委员长开始滔滔不绝,“你知道那个弄出核聚变的大学生吧,好像姓陈,叫什么我忘了,就是二月份在上海点火那个……”

镜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她平时不关心这些,核聚变堆在上海,又不在北京,四环以内不可能停电,她这辈子都没经历过上海那种停电。点火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立春,所以才会记得有这么件事。毕竟,这种东西离她从始至终都很远。

虽然在首都,她的家庭也阔绰得多,但似乎她没想在学术上走多远,从初中开始就不怎么想上英语课,初中毕业随便去了个职高,也没自考本科。凭着乐趣学了板绘,现在在一家游戏公司当原画。这些科技人才再怎么厉害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现实里,网络上,一样八竿子打不着。

“……他点名要你。”

最后一句话惊醒了镜的回想,她一抬头又低头看向委员长,有些疑惑:“您能再说一遍吗?”

委员长以为她不敢相信,耐心地说:“没事的,这是国家的使命,很光荣啊,外边多少女孩子争着要啊,你多幸运。去吧,那里风景很美,比北京好多了。”那群官员里走出一个像代表的人,他递过一封信:“这是他写给你的信,里面有几位中央领导的附函,你好好考虑一下,列好你需要的东西,过几天会有人来找你。”

镜伸手接过信。她走了神,完全不知道现在的状况,但她没有追上去问那群官员,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无论她做什么,应该都变不回去。

“但她不像庄颜。”

镜听到正在离去的人小声地如是说。

两种痛苦交织之后竟然是麻木的解脱,改天一定写篇论文,陈想,如果能活下来的话。子弹穿过他的时候他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身体一轻,和他按下点火键时一样。真正的痛苦是从他得知肖镜的死去后开始的,中间挖去了抢救的空白,再接上ICU里肉体的疼痛。

主治医师强烈抵触他对伤情的疑问,每次都让他一个人在ICU里听着满屋子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和吸氧瓶咕嘟咕嘟。陈觉得没意思,导师没说错,他确实看了很多遍《三体》。但理智告诉他,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分不清小说与现实的人是社会的害虫。

所以他一直憋着不问,只是在想自己的事。按照时间顺序。肖镜的死仍然让他痛苦,前胸后背也传来如出一辙的疼痛,陈明白,这些心思根本没可能被公众知道。

是他要求把点火日期提前的。因为那一天,是她的生日,他想把火球送给她,当做生日礼物。

陈和肖镜没有什么特殊的交集。从陈跑完模型到亲自点火,加起来才过了四个月不到,在环流中心的时长还不如在妈妈肚子里还久。肖镜是环流工程师,参加工作都快九年了,两个人之间连话都没说过。所以陈对肖镜的死抱如此大的遗憾,在公众看来是不可理解的,虽然从人性角度看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但从人的角度看,不至于。

生物趋利避害,生命自私无情,在枪击事件后,人们对陈可能的一丝丝质疑都不存在了,陈当然知道,他总是知道公众会怎么想,哪怕他不在乎。

这些东西说出来,公众也不会有什么大反应的,他们会继续将他奉若神明。

既然是神明。

他叫来护士,艰难地开始提笔写信。分不清小说与现实的人是害虫,将现实过成小说的人是勇士。

“这种程度都没死,这家伙是真命大。”镜看着屏幕上的内容,感慨地嘀咕了一句。

信摆在桌子边缘,还没有被打开。镜觉得在打开信面对她不确切的东西之前,还是先尝试自己找找消息比较好。她找到了陈在复旦演讲时的录像,包括被子弹击中的那一刻。她接着又查了陈的履历,一无所获。

这个人在二十二岁前如同不存在一样——实际上如果以能不能在互联网上查到履历作为评判的话,大多数人也没有存在过。二十二岁之后,这人和她也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从始至终他们间不存在接触的可能:北京人和不知道哪的人,职高生社畜和诺奖得主,怎么看都没关系,她实在猜不出委员长到底什么意思。

镜拿起信封,信封很沉,不知道有多少厚重纸张。她把它们全部倒出来,然后,她看到了信:

镜:

你好。

我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我是从网络上知道了你的存在。这个称呼是你几年前用过的贴吧昵称,如果你现在仍然在用这个昵称,那么我正好没有叫错。我姓陈,具体的事他们应该会告诉你的,自我介绍就暂时免去了。

如果你看过《三体》,你一定会觉得你现在像是活在小说里;如果你没有看过《三体》,那么你现在应该很疑惑,因为我现在借助国家向你提的请求,和绑架并没有什么区别;而这里是子弹能够击碎心脏的现实,并不存在于任何一本小说里。下面是我的请求,虽然说你可能已经听过了,但我仍然希望你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并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事情,没有人拥有那个权力。

在写下这些文字之前,医生才告诉我我真实的伤情:前弹孔径五厘米,后弹孔径十五厘米,竟然没有擦破任何一个致命的部位,但我仍然快死了。

你应该不关心我干过的事,但是我干的事对公众影响很大,国家也是如此。我尝试向他们提了几个要求,他们都尽力实现了。我现在需要疗养一段时间,不是在ICU里。在挪威中部,斯堪地纳维亚山脉西麓,一大片森林里,有政府准备好的疗养地。此外,我仍然没办法照顾自己的生活。与其请那些收钱办事,双方对彼此都没什么兴趣的护工;或者仅仅是仰慕我干过的事而非我本人的公众,亦或是真正尊敬我,但很遗憾我对他们毫无兴趣的人,还不如去请求我有所悸动的存在。

这是我的请求:占用你一到两年的时间,到我的身边来。

非常抱歉,提出这种荒诞不经又毫无道理的请求。这里面的缘由我没有办法说清,如果你愿意为我腾出这些时间,我一定会向你解释清楚;如果你并不愿意,那我就更不能向你解释,有道德绑架的嫌疑,我不能再犯下自己的罪过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联系附函里那位生活保障官员,带来你和你的一切。


陈的信很薄也不长,真正厚重的是那些附函。通红的公章让她不敢随便看两眼就丢掉,于是她老老实实地看完了那些在她看来迂腐无聊的话,公章上的文字目的只有一个:劝她去陪那个物理学家。

这只是我的请求,没有人有那个权力,镜脑中不时闪过陈的话。应该是能拒绝的吧,她想,素昧平生的两个人,我拒绝也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但物理学家的信让她不安。信是手写的,字迹看上去相当不像一个男生。又小又密,潦草在能认清和抽象画的分界。她看不出他的动机,信的内容很随意,却似乎有什么诡异的氛围通过正常的文字传达出来,她不敢面对那些可能涌出的情感。

他是个物理学家,吗?二十二岁,比我小了八年半,是物理学家?公众好像对他很尊敬,可控核聚变到底什么东西,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镜继续在网上搜索着可能相关的信息,无声的夜撕咬纠缠的烦躁。

她的确没看过《三体》,但物理学家的话没错,现在的她,好像在小说里一样。

镜的背影比陈所想的更瘦弱也更高挑,哪怕站着,他也并不比她高多少,何况他坐在轮椅上。直升机的气流吹起她的头发,在她身上,陈丝毫读不出比自己多流淌八年半的时光,她背对着陈,也许是仍然没有做好面对陌生男人的准备,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想看看日出。

挪威,斯堪地纳维亚山脉西麓。距首都奥斯特直升机飞行两小时,不知名的湖。二月四日,立春未至,目之所及的山岭,铺满郁郁葱葱的雪,只有这个山谷见到青葱。融化的雪水变成不经意的溪,发出晨曦到来前的啼鸣。离北极圈只有不到一分的距离,陈记得这里是能看见极光的,极光也能让所有的山头都变成绿色。

按照陈的想法,陪同人员没有做太长时间的停留,直升机的轰鸣消失在山的另一侧。并不寒冷的风中,年轻的男生凝视着他好奇万分却未曾接近的身影,她从北京来,也许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

太阳要升起来了。

谢谢你到这来,陈看着撒向她的第一缕光,有些费力地站起身,向她走去。

来了吗?她转过身,惊奇地看到被告知已经奄奄一息的物理学家正在向自己走来。你能站起来吗,她想了一下他的名字,陈?

只能站五分钟,所以麻烦你把轮椅推过来。陈真的不比她高多少,他的眼睛正对上她的前额,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曾经只透过屏幕见到的脸,和他的记忆不差分毫。这话多少有些玩笑的意味,但她很快把轮椅推了过来,陈并没有坐上去,他有点不好意思。

这几天在这里习惯吗,都干些什么,陈问身后安静的女人。她比他早到一周,挺好的,真的比北京好,空气质量,还有风景,她有些犹豫,不太知道说话的尺度。陈身上透露的气息不同于她的想象,如果不是有人反复告诉她这是当今世界上最杰出的应用物理学家,还挨了一发枪子儿,单凭自己肯定看不出他的故事,陈看上去,真的只是一个很普通很健谈的大学生,她不禁觉得没必要拘谨,但她还不了解他。

《三体》很好看,她说,站到陈的身边,只是我真的不是庄颜,陈。她重复了一句,你可能真的是罗辑,但。

我知道你不是,我又不喜欢庄颜。陈掐掉转折,一屁股坐到轮椅上,镜扶住把手,现在她只能看见陈的侧脸。她见过这类男人,并不怎么注重打理自己,怕是也没能力打理自己,不然她就不用在这了。

我推你走走吧,这的景色很好,也不冷。她想起自己的使命。

别,咱进屋吧,聊聊天。陈听见她轻声应允,没事,什么时候都能散步,他安慰了她一句。

这房子挺贵的吧,她有些后悔,一见面就聊钱,可能会让他觉得自己很俗。还好,不如北京,陈回答,她的心落下来,怎么感觉你还是大学生,她试着打趣,确实啊,我就是,陈答得很自然。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来吗?走进房子,他问。

镜关上电脑已经是凌晨五点,她以前熬夜打游戏都没有到这个时候。天边还没有出现亮色,她一直以为太阳升起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尽管她没有亲自等待过日出。

只是好奇,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唐突地做出这种要求呢?

她踱着步,明明他比自己小了九岁。他真的不在乎公众怎么看吗,哪怕镜本人很久以前就厌烦了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也放弃了公众对自己的看法,她也不觉得将近一个时代的差距是合适的。北京有太多人和太多事,她见过更多的流言在网上发酵与飞舞,什么人都不可幸免。

镜发现自己并不抵触去陪一个毫无瓜葛的男人一两年。在年轻的学生时代她干的事更多也更疯。在公众眼里,她肯定不是什么品学兼优的北京学生,现在也不是修养良好的贵族公主。

反正大概率不会有什么损失,就当是散心吧。北京的繁华,她习惯了也厌倦了。

她看向窗外,阳光奋力透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向她的视野里投出参差的影。

镜拨通了生活保障官的联系电话,对面沉默着倾听。她并不想让他看见她的一切,但只是陪护的话,多少有些无聊。

良久的沉默后,她大概带上了她工作需要的所有东西。

还有吗,对方问。

一套《三体》,她想了想,答。

只是好奇。

天黑得早,三点多就见到了夕阳。

他们零零散散聊了几句天,没有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只是出于礼节的听众——不能说是众,听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陈是上午到的,中间吃过一顿午饭,他觉得镜的手艺还行,陈没有姐姐或妹妹,虽然从小到大都不缺朋友,但一直都是一个人。自己吃饭这种事做多了,忽然有人照顾,他有些新奇,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仔细地看着比他大了九岁的女生,真像在照镜子一般。太好了,他默念,在这种地方,两个人独处的时间,没有说出声。我爱上你简直是必然。他看着镜的眼睛。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陈开口,但今天不是立春。是,镜愣了一愣,你知道?

很久以前就知道,现在只是忘不掉,陈低下头。镜想起去年的事,啊,好像你是在这个日子里点的火,她试探地说。

我以为你不关注这些。你是画原画的吧。他的声音有些怪异,来之前了解的,不然,不太尊重,她其实知道他点火,只是没听说过聚变舱里有人。同公众一样,她不觉得他有什么罪过。

很长时间,陈没有说话。

我能问问,为什么是我吗,她走到壁炉前,想把那点上。

只是想送你一些东西,镜看着他走过来,拿起火柴擦出火星,点燃了干草绒,一脸平静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火光很快填满了屋子,星星正在飘起。

谢谢你,镜的声音仅容许陈听到。为什么,陈从壁炉边抬起脸,一点也没有撒谎的样子,镜看得见他的真诚。

这里真的很好,她说。

信里预计的时间被大大高估了。只用了三个月,挪威的春天到来后,陈完全恢复了正常的运动能力,镜觉得,自己当初的好奇是对的,陈能让世人信服的能力比她想象的更为出色,在过去三十多年里,没有一个交往过的男人能让她根本不需要考虑做事的尺度,他们还在直升机坪上打羽毛球,就像姐弟一样。她几乎忘记了两个人将近九岁的年龄差,还有迥异而无关的出身与背景,两个人就只是成了伴侣,无关过去与将来。

在这种地方,爱上你简直是必然,镜想,就像世人说的那样,年轻却有资历,但你不仅是物理学家,还是绝妙的爱人。

只是因为好奇,镜想知道陈的所有,陈想了解镜的一切。

屋子里有书房,书房很大,古朴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有许多架梯子。镜来的时候只带了一套书,但这里的书可能比她这辈子看过的还多,也许还远远不止。书都没有名字,陈几乎不看那些书,如同他不愿理会公众对他的评价。镜最近经常看书,在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她并没有许多关于读书的回忆,那时候的她,每天见形形色色的人,做浑浑噩噩的事,直到现在,镜才发现那些死去的人的话,比她一辈子能见到的事的总和还要有哲理。她相信古人,还有他们的书。

陈不在乎大多数人的评论,镜也不会,但陈关心镜对自己的看法。

陈第一次问镜,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那是初夏的一个午后,两个人都赤身裸体,镜仍然回味在温暖而直接的快感中,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微微潮湿的味道。镜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胸前,她坐起身,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个阳光的人。

阳光的人不会问这种问题,陈看着她的满足,就像初夜的少女。他知道,自己会犯下更多的罪过。

她从来不觉得陈有缺点,过去,将来,和现在。

他是真正凌驾在世界的嘈杂之上的人。挪威之外,世界正在安静下来。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凭借着能源技术。中东的石油迅速降价,美国不再打化石能源的主意。冲突消失了大半,技术铺遍的大地留下和平与安宁,就像七月的挪威山谷。

她深爱着他,如同整个世界。

XIII

陈不在。桌子上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坐标和一句话。

到这里来。

字迹似曾相识。坐标在北极圈上,北纬六十六度三十四分,离家只有一千五百米。

镜是中午十二点出发的。昨晚两个人如胶似漆,浓烈得胜过世人的言语,她不知道陈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但昨天晚上他们聊了许多。陈说,他曾经在按下点火按钮之后夺去一个女生的生命,镜了解这些,她像公众一样安慰着陈,然后陈告诉她,那个女生和你长得很像。

我不是在这里嘛,况且你高中就知道我了。镜是这么回答的,她看见陈想说些什么,但男人只是轻轻地放开了她的后颈。

两个人一起走进了浴室,温暖的感觉从小腹腾起,我又想画画了,她像是对陈撒娇一般。这次想画什么,陈的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拭去晶莹的水珠。她闭上眼睛,男人的指尖划过她每一次寸的敏感。来到这里后,她没有忘记本来的工作,山川,河流,巨木和湖,还有陈,都躺在数位屏里成为过去。镜想起来,她还有一样东西没画过。

太阳,她贴近陈,耳语。

陈的呼吸拂过她的耳根,好。他说,今天我们去看太阳。

今天是冬至。夜里,她从梦中醒来,男人发出安稳的呼吸声。她有些紧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晚上醒过来了。

镜走出方面,在浴室里,她迎接了她此生最为惊讶而欣喜的时刻。

镜看着验孕棒变成红色,她怀孕了。

XIV

冬至日,北极圈上的太阳高度角为零,出门的时候,远方与地平线相平的山谷正好把太阳切成两半。然后太阳开始缓慢的落下去,走到一半时,太阳已经只剩下一道弧线,在昏暗的星空中劈开光的峡谷。北极圈上有为时一天的极夜。

她只穿了一件风衣。无论周围的山峰如何白雪皑皑,只要陈愿意,这里永远是春天。山谷地下有一个聚变堆,输出功率足以让所有的雪变成雾,陈告诉过她的。

临近终点,她看见尖牙一般的山脊。陈站在尖牙的顶端,一个人看向暗下去的东方。

镜朝着陈走去。

尖牙一样的山峰,撑起玄色的穹顶,她想起《三体》里的描写,站到爱人的身边。太阳刚好完全淹没在地平线以下,些许朦胧的光注视着陈的脸庞。

镜看向陈,她相信男人不会忘记今天是极夜,他会给她极夜里的日出。陈转过脸,两个人注视着对方,借着熹微的光。

“镜,你喜欢太阳吗?”陈的声音不大,清澈得像星空。

“我爱你。”镜从身后抱住陈,趴在他的肩头。

陈转身,两个人就吻在一起。三秒,九秒。呼吸,心跳。她把男人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放开陈,看着陈的眼睛:“和孩子一起。”

男人肩头一颤,镜看见他最后仍然转过头去。

“太阳,要升起来了。”

强烈的光撕开山谷。镜看不见陈,但她紧紧抓住了陈,衣物传来他的体温。

两千五百米外,核聚变的火球照亮了极夜。火球的表面是六千万摄氏度。

爱人为自己陪葬。

XV

陈从没有得到过那些荣誉,核聚变仅仅在特定的似稳条件下可控,陈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人们总爱做出所谓的“改进”。

最后一座聚变堆被熄灭了,人们不清楚这个似稳条件会不会发生变化,挪威的聚变堆没有被改造过,但是仍然毁灭了挪威曾经自豪无比的北原森林。人们从来不敢冒险。

每当人们回想起挪威,他们会同时想起已经被遗忘又被记起的称号,“午夜太阳国”。

没有第二个太阳出现。

陈阳,你会是永远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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